《海上钢琴师》里有句台词：“只要你还有一个好故事，并能讲给某个人听，你就永远不会被人忘记。”可是，正如太过单调的音符谱不成动人的曲子，太过苍白的灵魂也映照不出斑斓的色彩。因此，我们最津津乐道的，往往是那些“天才”的故事。

尼采说：“孤独是我们的天性。”

天才的不幸就在于，这种天性在他们身上常常会被无限放大。丹尼·布德曼·TD柠檬·一九〇〇——这位海上最伟大的钢琴师，总是神态自若地坐在钢琴边，灵活的手指优雅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舞，船上的男男女女无不为之疯狂。可就是这样一个人，却没有祖国，没有故乡，也没有家庭。对这个世界而言，他根本从未正式出生过。

只要有一架钢琴，一九〇〇就能让众人沉醉在神奇的音乐世界中。

在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里，天才石神留给别人的永远只有一个背影。

他很孤独。那天，难得有人坐在他后面，只是他并未在意。他转头向后看。一个长发披肩、敞着衬衫的男生正托着腮，脖子上还挂着金色项链。

帝都大学的课堂上，这位以“孤独”为标签的学生就是石神。他总是半夜窝在研究室，单凭纸笔挑战数学难题。除了数学，他什么都不关心。坐在他身后的“杀马特”男生则是同届的汤川，另一位天才。两人的交谈始于数学界有名的“四色问题”，聊得并不火热。即便如此，汤川仍是石神“进大学以来第一个聊得来的同伴，也是第一个获得他肯定的人”。

英剧《神探夏洛克》里，夏洛克和哥哥麦考夫的智慧可谓不相上下，关系却像是水火不容。在停尸房，他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：

• ——你看看他们，投入这么深的感情。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也许有毛病？
• ——生命都会终结，徒留一颗破碎的心。爱毫无用处，夏洛克。

爱毫无用处……吗？

“爱和死永远一致，求爱的意志，也就是甘愿赴死。”尼采在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里写道，“感情想杀死孤独者；如果不成功，如果不成功，那么感情本身就得死去！可是，你能当凶手吗？”

那么，石神能当凶手吗？一九〇〇呢？

答案恐怕是不能。

为了那世上最美的眼睛，石神有甘愿赴死的决心。在他生无可恋、一心求死之际，是那凝视的明眸将他濒死的灵魂拉回了人间。那一瞬，“他发觉这和求解数学的美感在本质上乃是殊途同归。”

“有时候，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，就足以拯救某人。”天才石神选择在监狱度过余生，就算是对着墙上的斑点重复地做四色问题，他也丝毫不觉得厌倦。因为他知道，自己所守护的崇高和美好还安然存在于世界这个坐标上，这就足够了。

透过墙上的斑点，石神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。面对着舷梯下的世界，一九〇〇又看到了什么呢？

在海上漂浮了三十二年的一九〇〇，打算下船登陆，为了窗外雨中的那个女孩，为了听老农民林·巴斯特所说的海的声音。他在舷梯的台阶上迎风而立，久久地注视着纽约。突然，他背对着世界，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，重新消失在了船上。

小号手说：“我停在那里是为了看清他，停在那里也是为了看清我自己。”一九〇〇想必也已经看清了吧。世界，他从来就没有看过。这世界却在这艘船上度过了三十二年，而他也正好在这艘船上三十二年，一直窥视它。世界偷走了他的灵魂。然而，陆地对他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，太漂亮的女人，太长的旅行，太浓烈的香水，是他无从着手的音乐。因此，他选择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同埋葬在这座漂浮城市上。与其说他是生于斯逝于斯，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座孤岛，大海是他唯一的归宿。

电影里有个很有意思的细节，触动一九〇〇心弦的那个女孩正是农民林·巴斯特的女儿，那个听到过海的声音的农民。不知导演的这个安排是不是别有深意，因为原著小说中，并没有出现这样一个女孩。一九〇〇之所以要下船，真的只是想听听大海的声音。那么电影中的感情，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吧，就像石神所守护的崇高和美好一样。

回到船上的一九〇〇对小号手说：

别以为我不幸福，
我不会再那样了

- 难过

他的表情表明，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开玩笑。他是个深知何去何从的人。而我，则连他是否有过不幸福的感觉都不太确信。他不是那种需要你询问他是否幸福的人。他是一九〇〇，就够了。你不会去想，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关系。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，不可触及。有他和他的音乐在，其他就不重要了。

想来这段话足以回答“最后小号手为什么不把一九〇〇强行拉下船”这个问题了吧。那么，汤川又为什么要拆穿石神的诡计，而不是成全他的心愿呢？

在两人淡如水的交情发酵了二十多年之后，汤川提着上好的清酒去拜访石神。对石神而言，这是离开大学后第一次畅快的对饮。“除了此人，再无人能理解自己，也无人能获得自己的肯定。”对汤川而言，石神是他“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对手”。一想到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，可又要再次失去，汤川不禁露出罕见的苦涩寂寥的表情。

尽管痛苦，汤川却不得不拆穿石神的诡计。客观上说，是因为他的立场。虽然东野圭吾曾经强调汤川只是个学者，并不是侦探。但是不可否认，在推理小说的框架下，汤川的行为是需要遵循一定的法则的。正如他对石神所说：

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，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。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，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。一旦少了齿轮，时钟就会出乱子。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，周遭也不容许。

至于主观因素，则是汤川本人的性格使然吧。同为天才，他和石神棋逢对手、惺惺相惜。可是，相比于无法抛却内心羁绊的石神，汤川才更像一个纯粹的学者。即使在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学里，他依然能够独善其身，优哉游哉地过着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生活，颇有一种“大隐隐于市”的洒脱。石神的献身，在感性上对他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，所以他会痛苦、会惋惜、会为石神鸣不平；但是汤川终究还是无法保持缄默，因为在理性上，一个天才无法向另一个天才倾斜。

“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，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罢了，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，又都有上场的时候。”天才数学家石神和海上钢琴师一九〇〇，就这样带着各自的孤独和信仰，慢慢转过身去，走向了心目中的理想国。不过，真正的好故事永远不会褪色，每一次被人们提起，都能照见故事深处那些闪闪发光的灵魂。